人生行不行

天寶十五年　馬嵬坡　那是一段千年無解的謎

歷史禁口　生命盡頭　我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

沒人知道我的存在與逝去　我是誰

姬樣　那不是我的名

* * * * *


今生永志銘記，幼時舊宅後巷的鄰家男童，攀折籬上的紅花，別在我鬢上，天真的瞅著我笑。「龍也真漂亮，長大後做我的娘子。」

那是楓紅初秋時節，兩小無猜，攜手同嬉戲，童真純樸的稚小身影，穿梭於坡上荻花間，揚起白絮紛飛，雪白衣袖迎風飄蕩，那朵鬢上的紅豔和夕陽渲灑在身上的橙金光芒，同樣的刺目嬌豔，映照在男童眼裡，那是我永遠耀眼奪目的記憶

十二歲那年，宅門口，母親跪在我面前，含淚撫著我蒼白的雙頰

「別怨娘，家逢巨變，賣了你，今後福禍由天......」

我別無選擇的成了犧牲品；也明白從今而後，天涯難再見

當馬車漸漸駛離村莊，他，仍帶憨氣的少年，緊追在後，漸行愈遠的轆轆聲間雜著嘶吼：「龍也．．．等我．．．別走．．．」和著我涕泣如雨的哭聲，一陣陣，風敲碎．．．










飛鴻如泥，歲月如梭，春泥孕護待放的花苞，八載風雨歲時度過

如今龍也已過二八，杏桃的笑，春風拂過一抹羞澀的紅顏

是名聞京師的絕色相公－姬樣

相傳京中宰相曾在觀賞上田表演過後,因驚嘆上田的舞姿,而當場揮毫寫下了"霓裳"

「 風吹仙袂飄飄舉 獨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 梨花一枝春帶雨 」

如今這首"霓裳"不只在曲臺廣泛流傳,甚至傳遍了大街小巷

只要提起"小旦","相公",大家一定都會提起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的"霓裳"和"姬樣"

但是,又有多少人知道"姬樣"的名以及他的過去.......

當下京師賞玩小旦、相公的風氣盛行，有著難以形容的繁華情景，京城的舞伶善於修飾容貌，上至宮中達官，下至文人富賈，皆不迴避顧忌，顯然已成慣俗

傳說連當今聖上赤西皇帝的寵妃，也是當初有名的絕色相公，至於皇帝的寵妃到底有沒有可能是男兒身的相公，大概也只有皇宮的人知道了......

從前身為曲臺舞伶、後為聯部相公，現在身為梨園弟子，整日學習法曲，娉婷揚袖舞，繡帶飛紛，輕紗波粼蕩漾，絲竹歌遍宵徹，天上人間，咫尺而已

輾轉入宮的龍也，望著欄旁親植的薔薇，火紅的花苞令人垂涎欲滴；其間的流離起落，造就出龍也的內斂與成熟的嬌顏

入宮以來，他時常回想著過往，荻花，楓紅，和那名男孩

半晌，腳步聲和著男聲入了耳裡

「將進酒 君莫停 但願長醉不用醒 夢裡紅顏倚膛前

歌未歇 曲未停 娉婷揚袖曲身輕 酩酊醉夢難清醒」

龍也整了整衣物，緩緩的站起身來，向來人行了個禮，緩緩道

「不知錦戶將軍是否記錯了李翰林的＜將進酒＞」

錦戶笑了笑，大剌剌的便跟在龍也身後走進錦連苑

錦連苑，是龍也的棲身處

「這姬樣就有所不知，上回與邊疆節度使飲酒時，半醉半醒間彷彿看見姬樣曼妙的舞姿，頓時靈感一來，斗膽的改了李翰林學士的＜將進酒＞」

當初龍也因姬樣美名，得以進入宮中，許多宮中的文人雅士們都慕名而來，皆想目睹這一笑嫣然，靈才慧性，卻是貨真價男兒身的絕色相公

錦戶 亮，便是其中之一









那日邊疆節度使傳回捷報，赤西皇帝高興的宴請了這些戍守邊將的將軍，身為宮中姬樣的龍也當然必須舞一曲

綽約佳人共舞霓裳羽衣曲，似霧化夢幻般的催化中，龍也恍若舞醉在仙界，忘了自己，忘了過去

龍也仍迷醉在舞畔中迴旋再迴旋，和也貴妃巧笑倩兮地倚在赤西皇帝身旁

「仁，您瞧這姬樣的眉眼，活脫有我當年的神韻，雖不及我嬌豔，卻也顯得清靈，就讓他來侍候我吧」

眾女發出羨慕歎息，而龍也再次隨波逐流。

反正他剩下一身華服包裹的空殼軀體，隨著場場的笙歌樂舞樂嘉賓、麻醉自己而已。

待年華老去，成了上陽白髮宮人枯等臨終之時，只能噙著一抹冷笑

空洞的美眸忽然對上一雙深邃的眼，攫奪住龍也，震盪他無波的心靈，似曾相識的眸......是......他，中丸雄一

氤氳潤濕雙眼，一切朦朧了，只清楚的在錯身而過時，聽見屬於成熟男人的渾厚嗓音：「龍也，我為你而來。」

倏地，眼淚，宣洩而下.......有多久沒人這樣喚過他的名字

這夜，丹華燦羅星，孤影獨坐階台，心中波瀾萬分，昔別童年時的情景歷歷在目，誰相尋覓？

龍也幾乎已忘卻家鄉的故人，而雄一竟覓他而來

從前,幼時舊宅後巷的鄰家男童,如今已相貌堂堂

八年造就英挺俊壯的他，現在竟已是中丸將軍了

反觀自己這些年來做的盡是些不堪入目的事，舞伶、相公、現在更成了宮中的姬樣，這樣的自己配不上雄一......

「龍也，我為你而來」此話反復震龍也心弦，在遭逢千重命運波折後，是蒼天憐憫，讓他空洞的生命頓時有了欣慰

揮別童時的懵懂，桃花般的臉上淌下清淚，洗滌心酸，今宵夜長難眠哪......











中丸雄一，驪山離宮巡護將軍，即便僅能數日一見，遠遠相隔而望，相視無言，腹裡淚卻已千行

那夜，和也貴妃祝壽，赤西皇帝興致好，便又邀請了宮中文武百官齊聚一堂，一同飲酒享樂

身為姬樣的上田，今夜當然得赴宴

他站在舞臺中央，清了清嗓，便舞起漢朝李延年的＜佳人歌＞

「北方有家人　絕世而獨立　一顧傾人城　再顧傾人國

寧不知傾城與傾國　佳人難再得」

庭內歌舞終宵，龍也旋舞振袖一揮，贏得滿堂賓客擊掌鼓噪

龍也知道中丸亦在場，他頻頻往他那望去，卻見他眼露愁容

難道你不瞭解嗎？我是為你而舞，只為你中丸雄一，是你使我淡掃娥眉，心蕩神馳，盛開出嬌艷芬芳；為你，只為你舞！

平日舞藝精湛的上田，今日因為思緒紛雜出岔的踩錯了不少舞步

曲罷歇場，上田以身體不適為由先行告退，實則他心裡是擔心的，他擔心中丸看不起這樣的自己

看著上田離去的背影，中丸趁著眾人飲酒不注意時追了出去，長廊中錯身別過，中丸拉住上田的手

「不願看你為取歡人而舞」

上田恍然明白，原來自己多心了，纖手輕拂過中丸英氣挺拔的眉，無語相凝；龍也晶瑩剔透的眼，早已照於中丸深情目光中

厚掌將龍也呵護包裹得緊緊地，中丸溫熱的唇烙上印記，也印在龍也的心口，更讓他有了安全、依靠的渴望

「龍也，邊關有戰事，我待戰場建功立業，你等我封侯回來，上請皇上恩准將你賜我，那時你便不再是宮中的姬樣，而是我中丸雄一的龍也。」

望著那堅定的目光，淚，再度婆娑迷濛上田的眸，廊旁落花飛，點點離人淚。

聽到中丸要離開,上田心裡不禁一揪,想到了過往流浪的日子,無依無靠的日子......

「不，你不要離開我，別走．．．在我身旁別走......」

「那我們的將來呢？龍也？」

「.......」

中丸長嘆，將啜泣的上田緊摟入懷

「心心復心心 結愛務在深

今朝為君傾 結髮共晨昏

坐結行亦結 結盡百年月」

那晚離別前，上田在中丸的耳邊輕唱著這首＜結愛曲＞

難分難捨，未來？望之弗及的無涯










中丸依舊守著宮苑禁地，龍也就如池中的浮萍，只在池中飄零，但龍也知道中丸相守在旁，心中已經感到饜足

他說願作北極星，千年不轉移。

我夫復何求？

原想一世就如此度過，然而烽火驚天燃起，漁陽鼙鼓動地而來，驚破霓裳羽衣曲；仙界音杳絕響，京華荒煙濔漫，千乘萬騎西南奔行至蜀，車轔轔、馬蕭蕭，煙塵翻騰入雲霄，不知是否已經無歸期時

西出都門迢迢百餘里至馬嵬坡，中丸乘隙挨到上田身旁，「現在已天下大亂，不知安定何日，六軍不發，似有詭謀要發生，事不宜遲，今晚你想辦法脫身到後門來，我帶你走」

上田猶豫難定，畢竟受怕了命運的波折，中丸急道：「龍也！機會難再，天下若太平，你終生將難離宮，雖國難當頭，卻是我倆相守的契機，切記，今晚我等你！」

見中丸轉身離去的身影，所言字字在耳。

是啊！就這一次，為自己作主，不再隨命運擺弄，今夜，在馬嵬坡，我將自由；幸福，就要來臨

行軍外開始騷動，六軍鼓噪，悲風颯颯，沙塵漫天狂舞，詭譎氣氛醞釀，一觸即發

將士頓軍不再前進，並誅殺龜梨氏一門，請求和也貴妃以死謝罪

一片亂像，上田急盼夜晚來臨，等待中丸接他走.......

突然間，和也貴妃親信們出現，和也貴妃對上田泣道：「現在六軍欲逼我死，我欲隨仁乘隙東渡東瀛，你就為我盡忠，作我替身吧」

上田聽到這段話後嚇的魂都散了，只能呆望著錦戶拿著劍走到他面前，眾士兵們上前在上田為反應時將他壓制，他一臉驚恐的望著錦戶

不！六軍的權謀逼宮、貴妃娘娘的脫逃陰謀，不該由我承擔。

錦戶高舉的劍將往龍也脖下，頓時，卻頹然的放下手

錦戶轉過身跪在赤西皇帝和和也貴妃面前，哀慟的說到

「皇上，娘娘，微臣下不了手」

錦戶偏了頭望著龍也的眸，感到心痛，他真的下不了手……

赤西和龜梨盯著跪在地上的上田，龜梨心感不捨，他初識上田時兩人便都是聯部裡的相公，後來他有幸進了宮，便在仁面前替上田說了些話，讓上田在自己之後也進了宮…….沒想到會有今日，或許有其他兩全的辦法不是嗎？

但，他看到赤西眼裡的堅持，並不是他心狠，而是他對自己的愛護……

他只好閉著眼，轉過身，視而不見

另一士兵在赤西的命令下，上前欲取龍也性命，舉高的手在望向龍也的眸後，也只能頹然的垂下

如秋水般單純的眸，任誰都下不了手

大家都急了，原本欲以上田替和也貴妃死去，誰料想到居然沒人動的了手，最後終於有人遞上了一條白綢

錦戶顫抖著雙手接過白綢，他轉過身，背對著龍也說到

「姬樣，對不住了」

上田驚恐的想逃，然而被架住的身軀，強行披上娘娘的翠衣華服，戴上金冠玉釵，簪上晶瑩的金鈿碧瑤，珠寶雲碧閃爍著駭人的金光，白綾一閃便勒住他的咽喉，上田來不及叫喊，亦被拖至佛堂外的梨樹下，神智開始飄蕩

他再次受命運捉弄，嘲諷的是，佛堂內的神仙菩薩也救不了他

龍也感到好害怕，沒有人知道他代和也貴妃死，中丸也不知道；他好害怕被遺忘

眼前最後閃過的影像，是梨花漫天揚舞，紛落覆蓋住......永別了......我親愛的.......雄一










孤鳥棲高樹，枯林嗚悲風，佳人埋香處，孰知肝腸尺寸斷

天涯處；無人語，何處結同心？馬嵬坡梨花樹下

落入輪回，一切混沌，深淵無底誨暗

不知過了須臾千秋？

上田終於醒在這片不屬人世的界域中；嚴寒冰霜凍煞了他

遊魂晃蕩於陰陽靈界，上田違背天命不願轉世，逃躲鬼使神差的扣提

錯過了今世，總可以渴求來世的相守吧？

於是，人間百轉，朝代更迭，上田孤寂的穿越時空，只求再次與中丸執手相守，分分秒秒，時時刻刻，日月消長年復一年，千年亙長而過.....

千年哪，上田仍然尋覓不到中丸

即使轉世重生，中丸仍是千年前龍也的「他」嗎......

上田覺得自己魂魄已倦，不如就歸於輪回中，從此萬劫不復，忘卻這一切嗔癡

傷心的回到千年前，那椎心的記憶，漫天梨花中他離世，千年前已失去的愛，悔恨無緣捨心相隨，那害怕觸及的傷痛，「最後......再看一眼吧......」

滿回不安的回到故朝，馬嵬坡，形單影隻的孤魂飛落而下；他的斃命之所，梨花依舊紛飛，像是千年前他所見的最後景象

倏地，心被揪得不能呼吸，眼前的景象除了那株梨花樹外，樹下還有著一縷遊魂，那是再熟悉不過的身影，是他，中丸雄一

千年來心中唯一的羈絆牽掛，天長路遙，魂飛苦啊......相憶，淚如漏刻水，晝夜流不息

中丸面容憔悴的向他走來，眼中盡是煎熬的神情，伸手捧住上田雙頰，深情無限釋放的搓揉著，哽咽的開口：「龍也，我終於守到你了。千年哪！你到哪兒去了？」

一句話，道盡兩人的滄桑坎坷

上田放縱痛哭，「你知道？你知道我命喪此?!」千年的孤寂消散殆盡，上田終於明白他沒有被遺忘

中丸心痛的緊擁住上田，下顎憐惜的摩挲他的額

「那夜傳和也貴妃已死，六軍齊發，我卻遍尋不著你。果然在梨花樹下......看到了......」話說至此，他悲慟得難抑情緒

「知道你命絕此處，當下便舉劍自刎，黃泉之路我急追而去，卻不見你的蹤跡，只能在此死守。這一等，千年啊......」

兩人緊緊相擁，這一刻引頸企盼了千年，喜泣縱橫宣洩

上田哽咽問道：「和也貴妃後來呢？和赤西皇帝安然東渡了嗎？」


中丸緊摟著上田，「你就是太敦厚善良了，如今何需再問世間塵事，和也貴妃和赤西皇帝一起抑或仍縊死在馬嵬坡，已和我倆無關。此刻你只能專心一致的想我，我倆雖成孤魂，不願再入輪回轉世，從此飄泊與共，願同塵與灰，天地之間覓得相守，終得無憾。」

上田破涕為笑的點頭

梨花瓣飄起，樹下有情人相依偎








馬嵬坡，有著千年流傳的＜長恨歌＞，也是他倆永志不忘的愛情塚

中丸在原時空相盼死守，上田卻穿梭千年欲尋他來世

千年一轉，嗔癡不減，始知只有在同一時空下，才有此世共守的愛情

有今生，沒來世

今生，請緊握珍惜共同的幸福，不留遺憾，因沒有來世可以再續或償還

今生今世，別再放手；千年一世，長駐相守